熟悉魏晉歷史的人對“竹林七賢”絕不陌生,魏主曹芳正始年間(公元240年—公元249年四月),嵇康、山濤、阮籍、阮咸、王戎、向秀、劉伶這七位志趣相投的名士遠離塵囂,時常相聚于山陽縣(今河南輝縣、修武一帶)的竹林之中,他們以飲酒服藥為樂、從探討玄理當中尋求寄托,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時代精神,并被后人推崇,稱這種精神為“魏晉風度”。
翻開《晉書》,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七人多有乖張荒誕之舉:阮籍守喪時大快朵頤;劉伶裸身會客毫不羞恥;阮咸身穿重孝騎馬追求相好的婢女,種種行為不拘禮節(jié)、完全隨性,令時人覺得不可理喻,也讓今人目瞪口呆,但卻無損于“七賢”的美名。
為何會有如此尊稱?可以肯定的是,七人的消極避世不等于他們是渾渾噩噩之輩,魏晉時代墮落的渾渾噩噩之輩很多,石崇炫富斗富、和嶠患有“錢癖”、王衍尸位素餐、晉武帝司馬炎羊車望幸公開售官,上層權(quán)貴只知享樂無甚作為,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亡國之舉。反觀山濤、阮籍,雖然飲酒服藥,但卻具備敏銳的政治目光,能夠看穿司馬懿稱病是隱忍待發(fā),不久預言應驗;山濤又告誡司馬炎平吳后罷武備兵的政策將帶來災禍,日后在八王之亂中同樣一語成讖。試問,如果沒有平日里的韜光養(yǎng)晦,又何來這種敏銳性呢?
再者,眾所周知的原因,七賢避世是因不愿依附司馬氏一族,充當篡位權(quán)臣的“金字招牌”。七賢中的嵇康,“人以為龍章鳳姿,天質(zhì)自然”,《世說新語·容止》載其上山采藥時因氣質(zhì)非凡還被樵夫誤認為是神仙。嵇康既是名士,又娶曹操曾孫女為妻,成為皇親國戚,在身處囹圄后三千太學生為之請愿,其名聲、威望也可見一斑。但嵇康不滿政治黑暗,對與司馬昭沆瀣一氣的潁川大族子弟鐘會熟視無睹,寧肯以打鐵為樂,也要逃避做官。曹魏后期,司馬氏大肆誅殺異己清除親曹勢力,司馬昭的岳父、著名經(jīng)學家王肅對《孔子家語》進行作注與編纂,趁機偽造孔子言論,為司馬氏篡位營造合法的理論依據(jù),更為有識之士所不齒。
故而嵇康聽聞山濤出仕投靠司馬昭后,寫下了著名的傳世名篇,即絕交信《與山巨源絕交書》。在信中,他陳述了若干條不會出仕的理由,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坦言自己時常“非湯武而薄周孔”,通過非難圣賢反對禮教,實則指桑罵槐,這種舉動也必將導致為已經(jīng)被司馬氏所玷污的世俗禮教所不容。比起李密在《陳情表》中“大打孝親牌”的懷柔方法,嵇康敢于對司馬昭的黑暗統(tǒng)治公開劃界與“正面開火”,因呂安冤案赴死之際面不改色,刑場上泰然彈奏名曲《廣陵散》,這種堅守大義的正氣與凜然的傲骨之風,讓世人永遠記住了這位嵇康嵇叔夜。試想,如果沒有嵇康的“威武不能屈”,“竹林七賢”在中國文化歷史中的地位也必將大打折扣。
除了嵇康之外,劉伶亦作《酒德頌》堅決對抗禮教,他又終生酗酒、裸身狂放,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酒鬼、瘋子的形象,加之其家世普通,基本沒有政治影響力,所以最終躲過出仕。而被迫出仕的阮籍,雖然曾為司馬昭作《勸進表》被后世詬病,但他與山濤類似,同屬無奈之舉,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聽由擺布。阮籍以五言的《詠懷詩》作宣泄工具,以酒為對抗的武器,雖然出仕,但卻要求擔任職務普通的步兵校尉,理由是步兵營的廚師“善釀,有貯酒三百斛”;司馬昭為司馬炎求婚,欲與阮籍結(jié)為兒女親家,阮籍故意酗酒大醉六十日,此事最終不了了之。阮籍又不斷向禮教挑釁,在為母親服喪期間于司馬昭的宴席上公然喝酒吃肉,視詆毀自己的何曾為無物;鐘會數(shù)次誣陷,也都因酒醉豁免。阮籍參觀楚漢古戰(zhàn)場,發(fā)出了“時無英雄,使豎子成名”的嘆息之語,在他心中,何曾、鐘會乃至司馬昭也不過是些只配用“白眼”相向的豎子罷了。
值得欣慰的是,迫于政治壓力,七人雖然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但彼此感情深厚可昭日月。嵇康與山濤絕交,不過這種絕交非“管寧割席”式的蔑視與鄙夷,相反,嵇康理解朋友的苦衷與無奈,臨刑前將自己的兒女托付給山濤,山濤也沒有辜負好友的重托,成就了一段可與“管鮑之交”相媲美的歷史佳話;被迫出仕的向秀,日后重新游歷至眾人當初聚首的山陽舊地,作《思舊賦》追思被冤殺的嵇康、呂安;王戎任尚書令后途經(jīng)幾人曾經(jīng)暢飲的黃公酒壚時同樣勾起前事傷感不已,日后王戎的極度斂財,或許也是一種變相宣泄與自保手段。
“竹林七賢”的故事已歷千年,但至今也為后人津津樂道,試想一下,山陽縣的密林深處,七個寬袍大袖的人在此躲避世俗、遠離塵囂,他們痛飲美酒、乘興作詩、探討哲理、感受生命,構(gòu)成一幅大眾企盼的理想生活圖景。在那個僭越禮教即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時代,在那個權(quán)臣把持朝廷的黑暗時期,他們就像是這片翠綠的竹林,讓人感到清雅淡泊、寧靜致遠,也為中國古代歷史文化添上了頗為燦爛的一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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